東西問丨德國漢學家葉翰：漢學研究須傳統(tǒng)與當代并重
中新社柏林12月1日電 題：漢學研究須傳統(tǒng)與當代并重
——專訪德國漢學家葉翰
中新社記者 馬秀秀
德國慕尼黑大學副校長、東西德國當代漢學研究所所長葉翰(Hans van Ess)教授長期致力于儒家、問丨道家思想及中國歷史文化及其當代價值研究。漢學翰漢他近日在接受中新社“東西問”專訪時表示，家葉究須未來漢學研究應將傳統(tǒng)與當代結合，學研避免偏廢。傳統(tǒng)
葉翰指出，并重中西方史學傳統(tǒng)雖形式不同，東西德國當代卻共享“以史為鑒”精神。問丨在他看來，漢學翰漢漢學在全球化時代的家葉究須價值毋庸置疑，中西方需要通過更多交流，學研打破誤解、傳統(tǒng)增進理解。并重
現(xiàn)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：
中新社記者：您是東西德國當代如何與中文結緣的？為什么選擇漢學作為研究方向？
葉翰：我的父親是一位研究阿拉伯神學和哲學的學者，因此我孩童時在黎巴嫩生活過。母親則在土耳其長大，我跟她學過一些土耳其語?？梢哉f，在我的家庭環(huán)境中，接觸“不同世界”的文化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。
高中快畢業(yè)時，我上過一門中國歷史課程，主要涉及現(xiàn)代史。我覺得課程非常有意思。高中畢業(yè)后，我去做社會服務。在此期間，我常參加圖賓根大學漢學系的研討會，在那里學了一點中文。我被漢字深深吸引，漢字數(shù)量的龐大也讓我震撼。當時我甚至認為，這輩子根本不可能學完，而我愿意接受這個挑戰(zhàn)。
后來我到漢堡上大學，因為那里的中文學習資源更豐富。在那里，我第一次領略到中國古代文學的豐富多彩，并發(fā)現(xiàn)這些文學在當代中國語言中依然生機勃勃。許多詞匯和成語都源自古典文學，這讓我著迷。正因如此，我決定將漢學作為自己一生的研究課題。
2024年11月，聚焦“古典文明與現(xiàn)代世界”，首屆世界古典學大會在北京舉行。圖為中新社“東西問”專訪出席大會的葉翰教授。中新社記者 張祥毅 攝中新社記者：在您的研究中，儒家、道家以及中國史學傳統(tǒng)分別體現(xiàn)出怎樣的思想特色？將其與德國或歐洲史學、哲學傳統(tǒng)相比，您認為存在哪些相似與不同？
葉翰：漢代《鹽鐵論》說孔子“能方不能圓”。我覺得這句話貼切地說明了儒家和道家的差別。儒家強調原則，強調做人要有棱角，德語里也說“有棱角的人”，指堅持自己的原則、不輕易妥協(xié)的人。而道家則強調順應時代、懂得變通，這樣往往能更好應對問題。
在我看來，中國歷史很大程度上正是這兩種思想的結合：內在堅守原則，外在靈活應變。這種儒道并存的精神，構成了中國人重要的生存智慧。
中國的歷史文學強調傳記性，往往通過某個歷史人物的具體經(jīng)歷來闡釋原則；歐洲歷史文學則更習慣連貫敘事，有開頭、有結尾。中國也有連貫敘事，但“以例示道”更常見。
不過，中歐歷史文學的目的其實很相近。在中國有“古為今用”的說法，在歐洲則有拉丁語格言“Historia magistra vitae”——歷史是生活的導師。讀歷史不僅為了解過去，更是為從中汲取經(jīng)驗，指導當下。
所以，我認為中歐史學傳統(tǒng)在動機上接近，只是形式不同：中國更重視傳記和案例，歐洲更注重連貫敘事。這種動機相似、形式不同的對照，正是中歐史學傳統(tǒng)比較中最有意思的地方。
2025年10月28日，“簡‘讀’中國——中國出土簡牘展”在湖北武漢開展。此次展覽共展出近230件(組)簡牘，以物證史、簡“讀”中國。中新社記者 張暢 攝中新社記者：您去年完成了《論語》的德文翻譯。和之前譯本相比，您的翻譯有何獨特之處？若要用簡短表述向歐洲公眾介紹《論語》或儒家思想，您會怎么說？
葉翰：我在翻譯《論語》時，和以往最大的不同，就是特別重視相關文獻的比較。我不僅翻譯《論語》本身，還參考了漢代其他包含孔子語錄的典籍，以提供語境。因為很多時候，只有結合這些平行文獻，人們才能真正理解孔子的話，它們往往揭示出當時的對話場景或歷史背景。
我讀過的譯本，大多試圖根據(jù)后來的解釋，塑造一個具有哲學意味的孔子。而我更想探問，在孔子生活的時代，在《論語》被整理成書時，情況是怎樣的。
在我看來，“己所不欲，勿施于人”是儒家思想的根本原則。這一思想在康德哲學中也有體現(xiàn)。儒家思想最核心的，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互惠與體恤，反對純粹的自我中心。儒家思想主張的“仁、義、禮”，都強調人類行為的互惠性。孟子說：“出乎爾者，反乎爾者。”——你做了什么，終會回到你身上。行惡得惡，行善得善。我認為，這就是儒家思想的精髓。
2024年7月11日，游客在位于山東曲阜的孔子博物館參觀。圖為多版本《論語》展示吸引游客。中新社記者 蔣啟明 攝中新社記者：您如何看待當下歐洲漢學研究的價值與挑戰(zhàn)？未來，您期待漢學研究朝什么方向發(fā)展？
葉翰：我認為，漢學價值在當今全球化時代毋庸置疑。歐洲對中國的了解仍然不足，在德國應加強漢學教學。
漢學是一門傳統(tǒng)學科，但始終與中國現(xiàn)實緊密相連。20世紀上半葉，隨著漢學研究興盛，人們開展了大量面向傳統(tǒng)中國的研究，但始終將傳統(tǒng)中國置于現(xiàn)實中國的語境來理解。二戰(zhàn)后，傳統(tǒng)漢學研究長期延續(xù)，但對當代中國的研究卻沒那么深入。如今，政界要求我們漢學家更多關注當代，這當然非常重要，但問題是漢學界常“矯枉過正”。如今在德國，許多漢學專業(yè)的學生幾乎只關注當代政治經(jīng)濟，對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卻知之甚少。但如果不了解中國是一個偉大的文化國度，就無法真正理解其政治和經(jīng)濟。要理解當代中國，就必須理解其文化。
因此，漢學未來發(fā)展，必須將傳統(tǒng)與當代統(tǒng)一，在同一研究機構中并重推進，避免偏廢。
中新社記者：您長期推動東西方學術和文化交流。您認為中西方交流的核心意義是什么？中西方年輕學者如何才能更好地在跨文化環(huán)境中研究和交流？
葉翰：我認為，中西方交流的核心意義在于消除誤解，促進理解。全球化時代，中西方之間仍存在許多誤解，而這些誤解往往引發(fā)沖突。根源在于，人們缺乏渠道了解對方國家真實的情況，于是常形成完全錯誤的印象。這種情況在中國和德國都存在，在德國更為嚴重。因為來德國的中國人更多，他們把信息帶回國的機會也更多。
我們需要讓兩國年輕人接受教育來改善這種情況。德國要鼓勵更多年輕人去中國，親身體驗觀察，并且和中國學生一起在大學學習，從而做到真正理解。
中西方年輕學者有必要開展更多聯(lián)合研討會，共同研究課題。由中歐雙方共同策劃、共同舉辦的學術項目，目前嚴重缺乏。在我看來，這種合作方式是非常重要的，也是未來必須推動的方向。(完)
受訪者簡介：
葉翰。受訪者供圖葉翰(Hans van Ess)，德國慕尼黑大學副校長、漢學研究所所長，馬克斯·韋伯基金會前主席。曾于1986年至1988年在上海復旦大學做研究員，隨后在德國漢堡大學取得博士學位。出版過多本關于道家、儒家以及中國古代政治和歷史學的著作，同時服務于多個學術出版物的編輯委員會。主要著作有：《漢代的政治與學術——今文/古文之爭》(Politik und Gelehrsamkeit in der Zeit der Han - Die Alttext/Neutext-Kontroverse)，《中國古代的政治與史學——班固與司馬遷之異同》(Politik und Geschichtsschreibung im alten China. Pan-ma i-t’ung 班馬異同)，《論語——新譯與評注》(Konfuzius. Gespräche. Neu übersetzt und erläutert von Hans van Ess)等。